一次上午坐公交车，因为感冒严重，特意选了第一排的座位。这天是下雨天，但不是大雨。从小区到公交站的距离不算远，伞上有雨水，但不多。上车以后，不忍心将新伞放置在地上，于是将伞放在了旁边靠窗的座位边缘。

　　一个老妇人上来，偏瘦，衣服裤子均为黑色，头戴一顶枚红色的毛线帽子，看得出收拾得很干净得体，但行动蹒跚。她后面也跟着上来的一位老妇人，偏胖，似乎更加行动缓慢。我以为两人是一起的，老年人喜欢结伴出行，但其实不是。

　　第二位老人上车后慢慢走到里面的座位坐下，我并未再关注她，第一位老人才是故事的主角。

　　她对我说，“坐里面去!”我拿起伞，告诉她座位没湿，我不坐里面，并告诉她第一排危险，建议她坐里面的座位。她不理会我，直接倾身过来，我则侧过双膝，让她进来到靠窗的位置。这个动作，让我觉得她似乎动作灵敏。

　　她坐下后，我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风油精的味道，除此之外，没有别的味道，当然，也可能是感冒已经使得我几乎丧失嗅觉。

　　一路上，她没有睡觉，或者说没有休息。她的手紧紧的抓住前面的栏杆，眼睛一直看着外面的景物。直到有一站，她突然问我是到哪里了，我回答不知道。她于是问驾驶员，用方言。车上噪音很大，她大声说了几遍。驾驶员答复说不清楚。她于是来劲了，先是斥责驾驶员竟然不熟悉路线，然后又告诉驾驶员是在某某站的下一站，质问驾驶员车辆是否已经经过某某站。驾驶员答复，车辆还没到某某站，她说的那个地方没有站台，不能停车。她就着急了，用坚定有力的语气说那地方有站台，可以停车。然后她盯着窗外，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，大意是她坐车就是在那地方下，有站台，还有几次错过了站，让她一个老人家走了好远，一站路很远。在与她搭话的过程中，驾驶员开始放慢速度，生怕让错过她要下车的地方。之后，在车辆将要到达她说的某某站时，她起身，走出来，到驾驶员的旁边，以便于与驾驶员沟通。驾驶员也松了口气，对她说，“您自己看着路!”

　　她说：“这就是某某站，前面就到我要下车的地方了。我就住在这村里，我不是来走亲戚的。”

　　她喊：“到了!到了!就是这里!”声音急切。

　　驾驶员缓缓刹车，车辆还在行驶。

　　她叫：“停车!”声音尖锐。

　　车停了。她下车。

　　后面一位乘客走到前面，坐在驾驶员后面，在老妇人下车以后说，“又不是走路，车子喊停就能停的哇。”

　　驾驶员接话，“老人家了，又是下雨天，不忍心她多走路，就停车了，这里没有站台不能停车。老人家还很凶，又批评我不了解路线。”

　　那位乘客答，“老太太真是又吵又凶。”

　　驾驶员笑答，“以后，我是不会让她上车了。”

　　之后，大家都一路沉默，像往常一样。

　　这几年在法院接触了很多当事人，脾气火爆、爱争吵的当事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，就是没有前戏、没有触发、没有征兆、没有过度，上来就对第一次见面的法院工作人员生气，诉说对方当事人如何可恶、自己如何委屈，夸张地重复一些对自己有利的细节，因为他们都像这个老妇人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下车，而那个地方没有站台，不是合法的停车点。

　　可是，我又想，如果我是这样一个老太太，我要从城里的儿女家去自己乡下的家，没有人开车送我，我只能独自去搭乘公交车，而我家所在地没有设置站台，经过我村村口的公家车偏偏不能停车，一定要把我送到较远处的站台，我老了，腿脚不便，我不想多余走那段站台到村口的路，于是，我只能想办法让驾驶员在我想下车的地方停车，公交车改制以后，驾驶员们已经被要求严格按照规定在站台停车，这样随意停车的驾驶员已经很难遇见，那应该如何。

　　无论如何，这位老人这次办到了。

　　在村口停车，对老人来说是利益最大化，也符合常理，但是设定好的公交路线是一项公共制度，乘客和公交车驾驶员均应该遵守，因为大家已经达成社会契约，个人利益让渡一部分给公共利益，现代社会，这种无处不在，然而，你又如何让一位老人理解，经过我家门口的公交车一定要把我送到距离我家50米远的站台，而不是让我直接在家门口下车，这也是法律在基层经常遭遇的尴尬。

　　作者：湖南省桂阳县人民法院 曹雅静